来源: 深一度
“(电流)只有5安,充不起来。”成都三环附近的一个新能源汽车充电站里,一位司机对着刚开着出租车进来的杨华摆摆手。这意味着,杨华又白跑了一趟。
入行三年来,给车充电第一次成了难事。以往,杨华给车充一次电通常不超过2小时。但8月21日下午,他在一个半小时内去了10多个充电站,不是暂停服务,就是只开几把充电枪,充电站外排着长长的车队。
人们或主动或被动地告别了明亮的灯光、舒适的冷气、随处可得的电能,寻找着维持日常生活秩序的新平衡。 限电后无法营业,吕凤年和同事只好倒掉已调好的蘸料
地铁里只有一半灯亮着成都从来没有像最近一样又黑又热。
地铁站里,只有大约一半的灯亮着,失去内置灯箱照射的广告牌变成了一张张普通海报。站内送风口系着的蓝色带子以很小的幅度摆动着,即使站在它的正下方也难以感受到凉意。
大多数商场关掉了部分公区及专柜照明,调高了空调温度,停运了部分电梯。在锦江区某大型购物中心二楼的一家家居用品店内,只有把眼睛凑近标价签才能看清上面的商品规格介绍。因为灯光昏暗与不熟悉路,一位爬着扶梯上来、即将配送超时的外卖员迷失在这家商场的六楼,绕了一个大圈子才找到取餐处。
8月18日中午,雷睿希和母亲一进大悦城就感觉里面灰暗,宛如置身在傍晚时分。她们本打算吃寿喜锅,但服务员称店里无法开空调。想着“冷空气下沉”,最终她们去负一楼点了米线,没吃多久便汗如雨下。
就连最繁华的春熙路步行街也没开多少灯。过去,户外广告大屏、大大小小的店铺招牌灯、各式景观照明设施共同照亮了这里,现在它们基本都关闭了。
在成都工作了11年的盛迪最直接地感受到了限电后城市灯光的变化。8月16日晚,他发现高新区的金融城和双子塔关闭了外观的LED灯显示屏,只剩下写字楼内透出的光,以前这片中心区域在夜里总是灯火辉煌。
三天后,盛迪和朋友在餐厅吃晚饭时,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停电。整个街区和巷子一下黑了下来,很快,周围的街坊邻居从家中出来,聚在街头议论纷纷,餐厅里的食客们则草草吃完饭,迅速结账离开。
以往,人们可以通过各类群聊或国网四川省电力公司的平台提前获知停电信息,但突如其来的停电越来越频繁。8月19日下午6点半,银石广场负二层一家售卖冷沾沾的小吃店里,店员吕凤年和两位同事将铁盘中的食材,分拣到三个塑料袋内,准备拿回去煮了自己吃。
约1个半小时前,整个负二层都没电了。有的小店提前收到了停电通知,但吕凤年和同事们并不知道。如果没有停电,她们会一直营业到晚上10点。根据经验,下午5点半起是上客的高峰期。但现在楼层的光源,只有悬挂在天花板的绿色安全出口标识,以及隔几盏亮一盏的走道顶灯。这种环境下,很少有客人会进来逛街,更不用说坐下就餐。
食材可以带走,但蘸料只能扔掉,借着手机电筒的灯光,吕凤年双手捧着陶瓷碗,对准地上的白色塑料桶,小心地将没用完的大半碗红油倒了进去。
逐渐升级的限电保供大多数人是从8月中旬起感受到电力紧张的,然而实际上,早在7月紧张的信号就已开始释放。
7月初的一天,晚上11点,盛迪家里突然停电了,直到次日凌晨3点才恢复。中旬,他所在的新能源车企收到通知,两个分公司将开始轮流限电,一停就是一整天。还有一位在龙泉驿区从事工业领域的朋友告诉他,公司被全面限电,员工则被要求居家办公一周。
胡静怡家住都江堰市蒲阳区,自7月底开始,她家和附近的五六个小区同时停过四五次电,每次持续2到3小时。供电局对此的解释是天气太热,线路出了问题在维修。
8月5日下午,家里又停电了,居家办公的胡静怡为了蹭冷气与完成工作,先去了一家咖啡馆,后又坐了半小时公交车到了都江堰市区的一家商场。除了一家高档奶茶店外,她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最后,她将电脑放在走廊的凳子上,蹲着改PPT,电脑快没电时,就跑到旁边的店铺“蹭电”充一会儿。
在新都区家具工业园区经营门窗定制加工厂的代庆,最初没想到电力保供形势会变得如此严峻。自7月上旬起,他响应试行中的四川主动错避峰负荷电价政策,将开工时间从正常的早晨调整为夜晚。若第二天天气炎热,民用电的高峰期会提前,他会安排工厂从当晚10点干到次日早晨7点左右,若第二天较为凉爽,工作时间则为凌晨两三点至上午10点。
22日,成都武侯区发布通告,要求辖区各类写字楼从23日零时起到此次一级响应结束为止,对除酒店、公寓、生鲜超市外的区域暂停开启空调,6层以下的区域不开启电梯,所有KTV、电玩、网吧、酒吧、洗足房等非民生用电全部让电于民,暂停使用空调系统,沿街店铺、饭店、酒店等照明、空调只能30%启动,空调温度设置27度以上。
让电于民的工商业主们最先受到冲击的,是让电于民下停摆的工厂。8月15日至20日,代庆加工厂的支出没有随着停工中止,6天里工人的保底工资加上工厂的维护费用一共耗去1万多元。期间,部分订单被直接取消,一位客户打电话质问代庆:“你们把钱收了,现在又停工不发货,难道让我来买单?”除了道歉与解释,代庆没有更好的选择。
上游生产商的停摆直接影响了中下游进货商的经营。8年前,刘萍萍在双流区东升街道开了一家小超市,有着常用的采购渠道。限电后,几大厂家都无法继续生产,只能供应存货,售完即断货,很多店开始“疯狂”进货。当时刘萍萍没反应过来,现在她只能看着店里热销的商品存货一天比一天少。
限电也改变了刘萍萍超市的客流量。一个星期以来,白天店里几乎一个客人都没有,即便在往常生意最好的时段,也没几个人来购物。她大致估算了下,客流减少造成的损失已有两千元。
在一家专门为儿童剪发的商场理发店内,店长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打游戏。商场关掉空调制冷和部分照明后,客流量明显少了很多,他只能通过打游戏、玩手机、打扫卫生来消磨没生意的时光。
水果店主罗敏焦虑的不是客流量,而是水果的保存周期。以前他每天都会在果园里选摘葡萄,新摘的葡萄放在空调房里,可以储存两到三天。但8月18日下午持续4小时的停电后,房内的冷气不足,她发现第二天葡萄就基本坏了,一起腐坏的还有几斤圣女果。罗敏不得不把它们都丢了。
物质上的损失无法跟生命安全相衡量。今年7月以来,川渝地区的最高气温常常超过38度,甚至达到40度以上,极端高温下,当地人被中暑及热射病击倒的概率也在大幅增加。8月16日,成都简阳市人民医院急救医学部接诊了13名热射病患者,其中5人危重症。1天后,四川内江市一位50多岁的环卫工死于热射病引起的休克及代谢性酸中毒。
李力强跟助手在送冰块
他多了“送冰哥”新身份高温叠加限电后,一些公司和商户选择采购冰砖给办公区域降温。因需求陡增,加之限电下冰块产量减少,冰的价格飞涨。在有的制冰厂,一块冰的售价从原先的二三十元提高至八十元左右,抢着买冰的人却不见少。
8月16日,人称“送水哥”的李力强加入抢冰大队。他本来在成都武侯区经营着一家水业配送公司,15日下午,一位老顾客问他能不能帮忙联系制冰厂,为自己的公司送冰降温。
李力强答应下来。经过多方打听,他获知了一家可买到散装冰块的制冰厂。第二天一大早,不到5点他就开着小货车出发了。等到上午9点钟,十几辆大小不一、车身印有“XX冷链”“XX海鲜”等字样的货车开始接二连三出现在工厂大门口,并径直驶入厂内。李力强跟着它们进去,最终买到了40块冰。
送完冰后,李力强发了一条朋友圈:“有因限电需要冰块降温的客户,请联系我!”从那天起,他有了“送冰哥”的新身份。
22日上午10点半,李力强将红色三轮摩托车停在一家公司门口。盖在蓝色遮阳布下的冰块由于融化紧紧粘在了一起,他双手握住锤子,插进两块冰的连接处,用力捣出一条缝。一块重约五六十斤的长方体冰块终于被斜放进蓝色塑料周转箱里,由公司员工抬上了三楼的办公区。
拆卸20块冰花了李力强和助手将近35分钟的时间,但冰块融化的速度却很快,能带来的降温效应远比不上空调。8月20日晚上8点多,王兴快步离开万达影城,他笑着对两个准备进去看电影的人说:“汗都淌出来了,不要看喽。”
他是和家人一起来看电影的。此前影厅内可以开空调,但当天下午5点左右,影院收到了不准开空调的新要求。为了降温,工作人员从附近的餐饮店借来一些冰块,洒在影厅里。
开场前,王兴听说影厅里放了冰块,以为是大的冰砖,进场后才发现,和冰奶茶中常放的那种一般大,稀稀拉拉地散在过道上,亮晶晶的。王兴觉得热极了,他担心再坐下去会中暑。影片播到约70分钟时,他干脆地离场了。
充电站外排起长长的车队
给新能源出租车续“命”胡静仪所在社区的服务站门口有一条小街,那是镇上唯二的夜市,每天下午四五点,各种小摊纷纷出摊,一直要热闹到晚上9点多才收档。
从胡静仪初中起,这条夜市就盛满了她最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即便不吃东西,她也喜欢去那里走走。限电后,夜市消失了三天。小街成了一条普通的马路,黑黑的,格外冷清。那几天胡静仪总觉得生活里少了点什么。
杨华也觉得不适应,他是成都最早一批开上新能源出租车的司机。2019年7月,市纯电动出租汽车发车启动仪式举行。两年后,相关实施细则颁布。今年6月《成都市“十四五”综合交通运输和物流业发展规划》提到,2025年底全市巡游出租车全面实现新能源化。
截至今年6月底,成都有9800辆新能源巡游出租车,54865辆新能源网约车。对于这些车的司机来说,充电是共同需求,过去在成都几万个充电桩的服务下,这不是什么难事。可限电后,很多充电站直接关闭了,还开着的充电站,有时只有几把枪能用。
打开司机常用的app“蓉E充”后,一条提示弹出:请您前往充电站前查看设备在线情况,若设备批量离线或无法搜索到该站,则说明该站属于限电阶段,请勿前往该站,选择显示正常充电站。
8月21日下午4点33分,杨华离开了那个电流只有5安的充电站,如果在那里充电,可能花10小时都充不满。路上,他用手机忙个不停,标有周边充电站位置与充电枪闲忙情况的app界面,被快速放大、缩小、点开、关闭。在代表电量不足的红色指示灯亮起前,他必须找到一把能用的充电枪。
十几分钟后,在一个露天充电站,杨华将车停在13辆正在排队的车后面。为了找站,他已空跑了37.6公里。仪表盘显示,车的续航里程还剩120公里,当数字变成110时,红色指示灯和电池形状的橙色标识符就会出现。等就等吧,杨华不敢再去找下一个站了。幸运的是,这里有超过10把枪正在服务中。
刺眼的阳光经过挡风玻璃斜照进车内,尽管开了空调,空气还是烫的,此时室外温度达到39度。杨华时不时将右手靠在空调出风口上,但收效甚微,他黝黑的小臂上浮起了微小的汗珠。
车载空调的持续运转消耗了车的电量。看着不断降低的续航里程,杨华焦急地等待着充电枪空出来。
限电前,他习惯在中午12点至下午2点间、晚上9点过后各充一次电,那两个时间段的电价相对便宜些,下午5点多则属于四川电价的高峰时段。不过现在他没那么在意价格了,没有什么比更快地给车续上“命”更重要。
5点47分,有司机充好电离开,杨华补上他的位置后,熟练地将枪插进车左后部的接口,用app扫码,连接。5点51分,充电终于开始了,电能以43.6千瓦的功率开始被输送进杨华的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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