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空山
不知道是不是厚古薄今。客观的环境混杂主观的能力,从前的特稿可以写得好且厚重,现在的特稿可以写得不好且单薄。
《举重冠军之死》李海鹏2003年开头——
这天是5月31日,早上4点,布谷鸟刚叫起来,商玉馥梦见儿子喊她:“妈呀,妈呀,你给我蒸俩肉馅包子吧,给那俩人吃。”在梦中,老太太最初以为儿子又像往常一样饿了,可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慌让她猛然害怕起来。果然,儿子马上又重复了那句让人难以理解的话,“给那俩人吃!”商玉馥惊醒了,透过没有窗帘的窗子看了看微明的天色,心里堵得难受,叫起了老伴才福仲。这天清早老两口心情压抑,在租住的郊区房附近的野地里,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地走,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等他们回到家,吃了稀饭,就接到了儿子的电话。
结尾——
从被布谷鸟惊醒的梦中脱身出来之后19个小时,商玉馥看到梦境的征兆变成了现实,她走进病房,第一眼就看见才力只穿着一条内裤,姿势僵硬地仰面躺在病床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本能地尖叫起来:“哎呀!快给他穿上裤子!”
这时病房里所有的家属都看见,一直俯身做胸压的护士停止了动作,转过身来对他们说:“你们准备后事吧。”他们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听懂这句话,就像被截断了一条肢体之后以为它还在那里,很难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
《系统》曹筠武2007年开头——
白天,27岁的吕洋是成都一家医院的B超检查师。
晚上,她是一个国王,“楚国”的国王——玩家们更乐意按游戏里的名字尊称她为“女王”。在这个虚拟王国中,“女王”管理着数千臣民,他们都是她忠诚的战士。
在一款名叫《征途》的网络游戏中冲杀了半年多之后,吕洋自信看清了这样一个道理:尽管这款游戏自我标榜以古代侠客传统为背景,实际上钱才是在这个虚拟世界中行走江湖最关键的因素。
结尾——
他是谁?是请她护过镖,还是曾经被她从敌国营救?吕洋完全不记得了,她只觉得这些越来越多的威风凛凛的后起之秀,跟以前的她是那么相像,一样地野心勃勃,一样以为发现了一个美丽新世界。
她一句话也没回答,然后她下线了,并决定永远不再回来。
《灾后北川残酷一面》李海鹏、陈江2008年开头——
两个男孩被压在北川中学的废墟的同一个空隙里,一个消极地等待着,另一个则不断鼓动人们先救他。“先救我吧,叔叔,我是班上的第一名,”他说,“我以后一定考军校。”
死亡的气味是在5月15日下午开始在北川县城里弥漫开来的。那是一种甜、臭和焦糊的味道。地震在北川为害最烈,由于缺少尸袋,仍有大量遗体被摆放在街道上废墟的空隙间等待处理。废墟下面可能仍埋有上万人之多,正在不断死去。几千名军警和消防队员已经又饿又累。傍晚,成都军区某集团军坦克团的士兵们在河边广场上集结,开始吃这一天的第一顿饭:火腿肠,瓶装水。他们置身于真实的灾难现场,克制着挫败感。一个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士兵说:“这里有好事,也有坏事。”这句概括在此后被一再验证,直到5月19日哀悼日的下午。
结尾——
中国地震救援队也转移到了这里,19日上午,他们还救了一个人。下午2点20分,他们在一处集结,准备哀悼日的默哀。一个队员站着值勤。他有礼貌又坚决地阻止人们通过。他个子是最矮小的,没有被击败。
老城的废墟仍然在燃烧,袅袅青烟萦绕在北川上空。几个乡民逡巡着,想从一处关卡通过,临时担任守卫的消防队员不屑地不搭理他们。我们问他们住哪里,回答是附近乡镇。再问做什么,回答却是:“到里边儿取点儿东西,很重要的东西。”稍早前,又有一拨人带着毛毯离开了县城。我们提醒他中的一个:“小心一点儿。”他局促不安地避开了眼神。这已经是最后的、也许还遗留有生命的北川了。其后几日,因为山体渗水和余震的原因,北川的救援已经基本放弃。
中国地震救援队的队员们立正,帽交左手。哀悼日的汽车喇叭鸣响了,执著地响了10分钟。
《共产主义大楼》林衍2011年开头——
装满共产主义理想的安化楼离这个时代越来越远了。
在北京寸土寸金的东南二环内,中介公司挂出的这栋大楼的出租屋价格远远低于周边楼盘。年轻的租客心急地想着,只要薪水提高就尽快搬出这里;一些与这栋大楼相伴生活了半个世纪的老住户,则盼着在某天早上醒来,能听到与拆迁有关的消息。
结尾——
晚上7点,老徐准时回到自己的小屋。他从微波炉里取出前一天蒸好的鲤鱼,坐在写字台前吃晚饭,并时不时地扭过头,关注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
这个狭小的房间从来没有装修过,墙壁是蜡黄色,窗户玻璃裂了缝,墙上的钟也已经停掉不走。电视机顶上,摆着老两口的合照。
1960年底的一天,意气风发的北京机床电器厂厂长徐钦敏带着他的妻子、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和一张木板床搬进了公社大楼。这个年轻的共产党员相信,美好的新生活就在眼前。
《东莞制造》魏玲2014年开头——
为了向刘老板讨薪,这些东莞女孩正在东莞市常平镇的五星级酒店汇美天伦层层叠叠的台阶和欧式廊柱那里与保安、协警对峙。《人物》记者在这里与媚儿接上了头,慌里慌张地聊了几句,她突然一把抓住记者的袖子,“得跑了”。我们就这么跑起来。往后一瞥,追赶我们的有3 个奔跑的协警和一辆警车。其他女孩见状也要跟着我们跑,媚儿朝她们喊:“别跟着记者,不能让警察把记者抓了。”
结尾——
2 月20 日,一早起来,阿简买了车票,成为《人物》采访的女孩里第一个离开东莞的人。1100 公里外那个嚷着要给妈妈背唐诗的女儿,给了她一个行动的理由。
桑拿女孩开始离去,这个东莞小镇的生活仍在继续,天鹅湖街心的麻辣烫小妹一天至少要回答5 个哭丧着脸找桑拿的外地人:“不骗你,没有一家开门了噻。”美甲店小哥心不在焉,涂坏指甲时他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你我才干这行4 天—4 天前刚好是扫黄的日子,他来自这条街某家已经被关门的场所。而著名的美宝酒店旁边宠物店的女人脾气暴躁,那些年前把狗寄养在她店里的小姐许多没有回来,她不知道该拿这些狗怎么办。
《逃离美发厅》巴芮2018年开头——
仲夏夜,乐乐梳剪美容美发厅的灯箱刚刚熄灭,地面上还积着一层白天落下的雨水。这里是浦东的川沙,上海东郊,近入海口。老板娘不在,店里大部分姑娘都围在一台二十几寸的电视机旁看连续剧。方媛却显得心不在焉,张望着门外车辆稀疏的道路。
对于方媛来说,这或许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夜晚。在那天之前,这个来自湖北东部农村的姑娘已经被囚禁在位于新德路339号的乐乐美发厅近4年。那些正在看电视的姑娘们,最久的已在其中12年,短的也有一两年。
结尾——
逃跑的最终段,前往温州的火车上,方媛一路都在想要怎么跟妈妈解释这几年的事情,店里的事情、客人对她做的事情,以及被逼迫着给家里发的伤人信息——“再闹的话,我就消失在上海,让你永远找不到了。”
车到站了,温州上午9点钟的太阳刺得方媛睁不开眼,马路对面的办公楼好大,妈妈从远处走来,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方媛喊了一声“妈”,不敢看她,眯起眼尴尬地笑了笑,“今天好热啊。”
《在北京,2000万种死法》钱杨2014年开头——
北京城里大约有40多位急救车担架工,但自称“尸神”的只有眼前这位Z先生。他生性谨慎,不愿留名,对活人的恐惧似乎超过对死者的。从业3年,他保持着一年360天,每天12小时的工作节奏,抬过的死者数以千计。最多的一天,他随车出动5次,来到4个不同的死亡现场,将遗体抬走。这其中包括一个澡堂塌陷后压死的赤身裸体的男子;一个与同伴打闹追逐,被尚未通行的天桥上一根比筷子更细的铁丝勒死的小学生;一个全身大面积烧伤的中年男人,在救护车上一路跟他念叨,告诉他自己母亲多大,孩子多大,自己无论如何不想死;以及一个被高速驾驶的摩托车甩飞的年轻女子,临死前她坚决地说:“先救我老公。”
结尾——
距离袁崇焕祠西北方向约5公里,是崇祯自缢之处。李自成攻破京城之日,这位明朝最后的统治者,吊死在北京城中轴线最高点的一棵槐树之上。370年过去,景山公园里那棵向东歪斜的低矮老槐树,已是后世补栽,但对于花上2块钱公园门票特意前来观瞻的人们,这个替代品依然具有某种象征意义。2000万人口的生生死死,都将在它的安静注视下永恒流转,这寂静无声中,包含着对人类命运的哀叹与感伤,远甚于一切语言、一切喧嚣、一切声响。
《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杜强2016年开头——
“鲁荣渔2682号”接船的第一天,就发生了某种征兆式的事情。赵木成说道。
“第一天出的事就挺诡异的。那时还是11月份,最开始去的一个大师傅(厨师)姓严,他也是大连的,大副找的人,以前在别的船的时候还好好的,那天晚上他们在船上打扑克,我用手机没事看小说,有8 点多钟,那个大师傅就在那儿喊‘杀人了、杀人了’,喊了反正连着作了有10点到12点多吧。在哪个屋都喊,给他那屋好几个人都吓什么了。将近1点的时候,他让船长给叫上去骂了一顿,骂了一顿老实了,在那儿坐着。”
结尾——
走出船员室时我注意到门上的留言,“走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拜拜。”
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以为别人即使不像自己一样对世界安之若素,也不会离经叛道到哪里去,并在庸常的时日里养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见解:平平常常是人生的常态。
但是在太平洋上,或者说世界的某个深处,事情并非如此。
《新“无情”戒毒术》杨雪、王婧祎2019年开头——
8点钟,手术开始。
手术室里一共有6位医护人员,包括唐都医院功能神经外科主任王学廉教授、一名麻醉师、两名主刀医生、两名护士。
王学廉医生将半圆形的金属脑立体定位仪固定在顾萍的头上,旁边的可视化系统中,完整呈现了这位女人头颅中的世界——她的大脑像一个被放大的核桃,沟壑层峦堆叠,显现出深浅不一的黑白色块。
结尾——
对被蒙在鼓里的顾萍而言,那两枚静静地趴在伏隔核里的电极,不过是一剂安慰剂。她丝毫不知道装备并未开机,她唯一的担心是,万一自己跳舞动作太大了,“两根针在大脑里移动,会不会死掉?”
朱大明决定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有时妻子向他抱怨,身上又有些酸痛,他反问,“那你忍不忍得住?”
“能忍。”
妻子的回答让他满意。
《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赖祐萱2020年开头——
又有两分钟从系统里消失了。
饿了么骑手朱大鹤清晰的记得,那是2019年10月的某一天,当他看到一则订单的系统送达时间时,握着车把的手出汗了,“2公里,30分钟内送达”——他在北京跑外卖两年,此前,相同距离最短的配送时间是32分钟,但从那一天起,那两分钟不见了。
结尾——
美团市值突破2000亿美元的新闻发布后,一片惊叹声中,有人再次提及王兴对速度的迷恋,还有他曾提起过的那本“对自己影响很大”的书——《有限和无限的游戏》,在这本书中,纽约大学宗教历史系教授詹姆斯·卡斯将世界上的游戏分为两种类型:“有限的游戏”和“无限的游戏”,前者的目的在于赢得胜利,而后者则旨在让游戏永远进行下去。
系统仍在运转,游戏还在继续,只是,骑手们对自己在这场“无限游戏”中的身份,几乎一无所知。他们仍在飞奔,为了一个更好生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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